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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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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 章

我上了一輛再也無法回頭的大巴車,我是司機,我也是乘客,我註定不會下車,我以為我會一直孤獨,直到有人伸手攔住了車,我知道在這一刻起,我有了生死相隨的同伴,不由他,也不由我,一切自有定數,這是他們的選擇。

在福利安置所居住了幾日,辦事處就來了人分配我們的去處,大多數人都聽從安排,也許在他們眼裏自己已經去無可去,所以不在乎自己的歸宿,但是我主動舉手要求自己外出尋求生計,由於我的新身份證上已年滿十八,所以工作人員也沒有過多幹涉,只是例行詢問兩句就通知我盡快搬離。

收拾東西的時候李狗子摟著我的脖子在我耳邊詢問我,偷偷摸摸的樣子仿佛我要去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,事實上我確實是,我現在是一個赤裸裸的屠夫,只是我越是目的明確就越要理直氣壯,很少有人會懷疑篤定的人,且是一個與自己利益毫不相關的陌生人。

“苗子,你要去哪兒?你有門路嗎?”我聽出了李狗子的意思,他這些年說是要飯度過,其中的彎彎繞繞一定只多不少,而且他能放火燒掉自己的家,想來也是個敢愛敢恨的人,一個敢愛敢恨的人,手裏還有點技術,再加上有點腦子,況且我們還有相同的經歷,說不得會挨到一塊去。我思考著,手裏的動作卻不停下,見我一直不回答,李狗子有些著急了,他以為我不想帶他一起,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邊。他環顧四周,見沒有人在意我們,更加貼近我的耳邊。

“苗子,我知道你不留下一定是有自己的主意,你的門路是不是見不得光?”李狗子板著臉撓頭,然後見我臉色不變,又假做替我整理東西,咬著牙繼續說:“我沒有親人了,我可能以前做的事都見不得光,以後也不一定能走上正道,我跟你走,你帶我一起,你一個人是方便點,但我能幫你。”

我故意停下手裏的動作,直楞楞盯著李狗子青澀的臉龐,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我自己的臉,黝黑、粗糙,我也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睛。

“我要回家,我記得我的家在哪兒,我要回去找我的姐姐。”我一字一句,把我的話嚼碎了吐出來。

“你不是說你不記得你......”李狗子話一頓,皺眉看著我,他深深地看著我。

“我要給我姐姐遷墳。”一切盡在不言中,其實我那天的話明顯是有漏洞的,只是他當時沒聽出來,現在我的憤怒埋藏在我的五官之下,我的執著即將沖破眼睛。

“你爹娘對你不好,你回去他們還能告訴你......”李狗子畢竟不笨,在察言觀色這一方面,他有獨到的領悟。

“這一票你想好了?開弓沒有回頭箭,如果......最後你怎麽辦吶?”

“我要他們怎麽從天上來,就怎麽回土裏去。”

土地每天都做著接納的準備,它是萬物的母親,我今天想好要種下什麽因,就不怕明天它會結什麽果。

李狗子甚至都沒有沈思,他對著我又是咧嘴一笑,握住了我的手腕,只說了一句,時至今日我還記得他當時的神情。

“咱們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。”

於是就這樣,我和我的親兄弟踏上了回家的路。

家是生命的盡頭,是所有情緒的終點,家是一個開始,也是一個結束。

當我帶著李狗子再一次踏進那個破敗的大門時,我的記憶如浪潮一樣拍打在胸膛,秤砣一樣的心不再鮮活得跳動著,它一下又一下撞擊著我,咚咚咚得,敲碎我僵硬的腸子。

我腦海裏浮現的是姐姐的音容笑貌。

“妙子,你咋尿褲子嘞?”姐姐將我放在她的腿上,給我擦拭溝子。

“妙子,你咋露個牛牛?不知羞。”姐姐為我在燈下縫上了開襠褲。

“妙子,快吃,姐給你看著。”姐姐把我藏在屋後面的墻縫裏。

“妙子,手疼了是不是,姐給你揉揉。”姐姐讓我坐在樹下,她枯黃的幹辮子被日頭照得根根卷起。

“妙子......”

“妙子......”

“妙子......”

“妙子!姐給妙子換糧去!”

到處都是姐姐,到處都沒有姐姐,我的腳步有些踉蹌,忍不住往前一步,讓李狗子拽住了袖口,我回頭時眥目欲裂,猙獰的樣子大概是嚇到了李狗子,他下意識松開手,有些呆楞。

“苗子......”

“妙子!我叫妙子!”我回頭哭喪著臉裂開大嘴跪在了院子裏!捂住臉頰我的嘶啞從指縫裏流出來,捂住嘴巴我的啜泣讓風放大了聲音。

“姐啊,姐姐!我是妙子,我回來了!”

“啊——!”

鳥被驚得從樹上四處紛飛,鳴叫聲混合著我的哀鳴久久回響!

屋裏的人聽到聲音走了出來,以為是哪裏來的瘋子,罵罵咧咧地就要過來趕我們,可走到跟前卻停下腳步。

“是......是妙子?”我擦幹眼淚,眨巴著擡眼,看到了那個幾年未變的女人——我的生娘。

即使只是闊別兩年,她估摸著也只能從我的個頭猜測我的身份,我的臉只怕是對她來說也有些許陌生。

娘啊,兒行了千裏,你怎麽不見擔憂?

“娘,我回來了,我爹呢?”一個都不能少,我想著站了起來,整理好了情緒就開始打聽。

“妙子!真是你啊!妙子啊!娘的妙子啊!你去哪兒了!”娘沖過來抱住了我,我聽著她的哭聲,只覺得有些厭煩,虛情假意的哭喊算不得半點真情,我回頭對李狗子扯了個笑臉,然後將娘扶穩站定。

“娘,我爹呢?”

“你爹他,他死了!他喝多了摔山裏了,第二天他二叔發現的時候,人都涼了!”娘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。

我的憤怒又漸漸漲潮,這樣一個毫無擔當的男人,她都能哭得這麽傷心,而我的姐姐,就那樣支離破碎地躺在土地上,她只記得唾出一口唾沫,我的姐姐,致死都沒有叫她值得哭一哭的地方。

我緩緩攙扶著娘,咬牙攙扶娘,回頭使了個眼色便朝屋裏走去。

“娘,我前兩年叫人賣了,現在逃了回來。”對於中間的事情我已不想再提起只字片語。

“羞先人的人販子!缺大德的爛貨!畜生不如的東西!麽娘養的蠢貨!死了都要腸穿肚爛!”娘一聽就破口大罵了起來,她緊緊握著我的手,仿佛握住了一絲生機。我聽著她的話,忍不住笑出了聲,一陣一陣地,笑得娘有些茫然。

“你這娃,你瓜咧!你笑撒!?”娘見李狗子跟著我們進了屋,更加茫然了。

“娘,這是我在路上認的兄弟,如果沒有他,我還回不來。”我編造了一段李狗子見義勇為幫我回家的故事,讓娘只抹眼淚,拉著李狗子止不住地喊救命恩人。

“娘,我在外頭掙了錢就趕緊回來了,想著你和爹,也想著姐姐。”我直奔主題,在這裏多一分一秒我都不想浪費。

“你想著屋裏娘心裏美著,你爹走了娘心也死了,只是你姐姐,都沒了你想著幹啥?”娘的眼淚又落了下來,也不知道是為誰而流。

“我想著好好養你和爹,再把姐姐買回來,自己家的姐姐還是要回自己家。”我一字一句,片刻都不讓。

“你就不要想你姐姐了,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,家裏不能埋,再說了你姐姐賣去哪兒你爹也沒有跟我說。”娘低頭啜泣的樣子讓我的耐心快到消失的邊緣了,我還想再問兩句,李狗子突然按住了我的肩膀。

“姨,哥他心裏念著你和叔,這是孝順嘞,想他姐姐也是姐姐對他好,這是心地好,都是你和叔養得好。我當時也沒幫多大的忙,哥都記得我的好,幹撒都把我帶上,我心裏就認定他是我一輩子的哥了,姨,你放寬心,叔沒了,姐姐也沒了,我倆給你養老,讓你好好過活。”

娘沒聽出來,我聽出來了,李狗子最後的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,我和李狗子對視一眼,這一次,一切盡在不言中,我知道了他的意思。

“娘,你先躺著休息,狗子說得對,我們給你好好養老,這會天色還早,我倆去鎮上買點東西,晚上咱們幾個好好吃一頓團圓飯。”說著我扶著娘躺下,她高興地連連說好,拉住我的手囑咐我一定要回來,她等著我,我扯出一抹笑意,然後大步流星走了出去,狗子緊隨著我。

一路上我的拳頭都緊握著,狗子也不敢跟我講話,他深知我平靜表面下的波濤洶湧,一個針尖麥芒都能讓我掀起驚濤駭浪。疾步走了一段,我忽然停下腳步,狗子見狀連忙平行到我的身邊,像一堵結實的墻一樣緊靠著我,就像那只老牛一樣溫暖著我冰冷的心臟。

“哥,我知道你想啥,我認識一個人,他專門做這個,而且手底下幹凈,找不到的。”狗子樂呵呵地摟住了我,仿佛是我肚子裏的蛔蟲一樣。

“聯系一下,手底下不是人多嗎?讓他今晚就找人來。”我一刻也無法等待,我要我的姐姐,上天入地,生死隨行,我要我的姐姐,不管她在哪裏,這一輩子,我在哪兒,姐姐就在哪兒,任何人都不能讓我們分離,我們就是土和草,沒有姐姐,我的生命即將枯萎,沒有我,姐姐的靈魂無處安放,我們就是彼此在這個天地間最後的依靠。

“今晚?我試試,哥,我一定讓你開心。”狗子的手越摟越緊,我產生了懷疑,為什麽我們素不相識,他願意為我做到這樣,我沒有什麽可以讓他得到的東西,這幅身子千瘡百孔,我的歸途生死不明,我實在是無法理解他的目的。

“狗子,你叫我一聲哥,你圖啥?”我終於是問出了這個問題,帶著深深地疑惑和不解。

“哥,你騙了我,我不怪你,但是我沒有騙你,我真的有一個姐姐。”狗子的眼睛沒有紅潤,我卻看到了他心裏的蟲子,這條蟲子有古怪,歪歪扭扭地吃著狗子的心。

“我的姐姐是過繼的,不是親生的,她是我的童養媳。後來她不是我的童養媳了,她成了我二媽,我爹天天打她,把她打死了。”狗子齜牙咧嘴地緊閉了雙眼,他的後槽牙咬得梆硬,脖子連帶著腦袋上的青筋暴起,眼淚花兒鉆開睫毛散著濕潤了他的臉頰,他暴氣從地上抄起一塊兒石頭對著遠處狠狠砸過去。

“死的時候連件衣裳都沒有!就埋在院子裏,我日日夜夜在上面走著,我的腳,我的腿!我恨我自己!”語無倫次下,狗子癲狂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,蹲在地上像牛一樣哭了起來。

原來我們的命運都是由姐姐串聯起來的,我們的姐姐,我們的土,我們生命的營養,灌溉著我們,讓我們飲恨造就了今天。

“哥,你是樹,我就做你的葉子,你是河,我就做你的岸牙子,這輩子我跟你一起,走一樣的路,吃一樣的飯,你就是我的主心骨。”狗子通紅著眼睛站了起來,這一刻開始,我們的生命捆綁在了一起。

兩個一拍即合的人不論是什麽時候相逢,遇到的時候都會有與生俱來的默契,這樣的默契或許只有千萬分之一,但是只要著千萬分之一,我們就是天造地設的同路人。

狗子的速度很快,那人答應今晚就到,我們買了酒,買了肉,買了花生米,還有粉條,我的娘也該吃飽了,吃飽了才有力氣說話。

到了夜晚,屋子裏是我們在點燈,外面的院子裏,是星星在為姐姐點燈。

我和狗子在娘的一左一右,給娘灌著酒,不多時娘就喝得醉醺醺的,我見時機成熟,趁機裝作不經意間詢問著。

“娘,你這一輩子命苦,爹對你不好,我也不爭氣,連姐姐都沒法兒給你養老,如果姐姐還在的話,咱們三個人一定還能好好過。”當然不是,姐姐還在的話,也只是活著苦熬,她的命運從出生起就已經註定。

“咋不呢?我命不好,你爹命也不好,你姐姐比我和你爹命好,比我和你爹值錢,她也算是享福了,不用像我跟你爹一樣苦,早早去了也早去投胎。”娘的話一落地,狗子就按住了我桌子下的拳頭,鎮定自如地為娘又倒了一碗酒。

“咋不呢?姐姐也算是享福了,我姐姐也是享福去了,還享福了兩回。”

“為啥是兩回?”娘大著舌頭問道。

“第一回有吃有喝,是享福吧?”狗子擠眉弄眼,逗笑了我娘。

“是享福,第二回呢?”

“第二回是我姐命不好,她去了,我爹想著去了也是去了,家裏有老婆孩子要養,就賣給一個早死的兄弟家裏,當了媳婦兒,我姐長得好看,賣了200呢。”狗子的笑意不減,眼神卻愈發冰冷。

“好看才賣200?妙子他姐都賣了500呢?”娘呵呵一樂,有些得意。

“哎呀,隔壁村一樣窮,哪裏來那麽多錢,妙子他姐是咋能賣那麽多啊?”狗子的手按得越來越緊,我聽見我的心在打鼓一樣,真相呼之欲出,我的呼吸都放慢了速度。

“人家算了日子,就他姐合適,而且時間不等人,他爹當時也是賭了一把。”娘的眼睛快閉上了,我有些著急,顧不得狗子阻攔的手一把抓住娘的肩膀。

“姐姐賣去了哪裏?”娘讓我的手勁捏得生疼,酒也醒了一半,她冷笑一聲抹嘴兒朝地上吐了一口,方才的醉態已無影無蹤,全然是裝的。

“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,我生的東西我能不知道你是咋想的,你這輩子別想知道你姐姐在哪兒。”說著她端起碗狠狠喝了一口,將碗砸在了地上。

“給我養老送終,我死的那天就告訴你,我可不怕你,下午的時候你們出去我就告訴二叔你回來了,我看你把我咋!”娘的眉眼翹著,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讓我的怒火反而在瞬間平息,我坐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,把熊熊烈火撲得更加旺盛,只是這火燒不出來。

“你不說,那我就不問了。”說完狗子聽懂了我的意思,他呵呵一樂,繼而喝下剩下的酒將碗扔出了門,娘讓他的動作嚇了一跳,捂住胸口就開罵。

“哪裏來的野畜生,丟我家的碗,你得賠錢,你......”娘的話還沒說完,門口進來兩個人,一個人拿著麻袋,一個人拎著繩子,不由分說給了娘一巴掌,抽出褲腰帶堵住了娘的嘴巴,三兩下就將她捆綁了起來抗在肩上帶了出去,娘的掙紮在那人的身上猶如雨點般起不了任何作用。另一個人走之前把狗子叫了出去,遞給狗子一個布袋子,然後急匆匆地跟上,二人駕著驢車漸行漸遠。

我聽不到娘的聲音,但我知道她一定在罵我。

狗子進來以後將布袋子遞給我,我伸手接過,打開一看是零碎的鈔票。

“哥,250,一分不少。”狗子選了個促狹的數字,鈔票零零散散地躺在布袋子裏,卷了邊的嘲笑著,我哈哈一樂,樂著樂著酒又倒滿了,一飲而盡,辣得我直流眼淚。

“哥,咱們該走了,以後還能問,但是你二叔知道了你回來了,這個地方不能待了。”狗子合上布袋子開始整理屋子,沒想到他是收拾的一把好手,裏裏外外,弄得像屋子的主人要遠行一樣。

“哥,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,姐姐不會怪你的。”狗子拉起我的胳膊,帶著渾渾噩噩的我離開了這間屋子,直到最後,我仍然沒有體會到這間屋子的溫暖。

踏出院子的那一刻,我的耳朵一陣轟鳴,我知道我的家沒了,此生我什麽都沒有了。

姐姐,你再等等我,我一定回來接你,上天入地,生死隨行,不管你在哪裏,這一輩子,我在哪兒,你就在哪兒,任何人都不能讓我們分離,我們就是土和草,沒有你,我的生命即將枯萎,沒有我,你的靈魂無處安放,我們就是彼此在這個天地間最後的依靠。

這一年,我真十五,假十八,姐姐仍然在美麗的二十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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